双生花

  • 黑白骨科,私设多;

  • 此为删改补充后的版本,看过的朋友若还有兴趣可以拉到大约一半的进度处看添加内容;



       公家终于对外称那不受宠爱的小公子病逝了,随着烛火在傍晚饭后熄灭,那具苍白羸弱的身体在众人的目光中如衰草似的倒下,变得了无生气起来。总是处在角落的月白此生难得受到重视的场合,却是在家人摆下的迎接自己死亡的宴席上。

       大概过了三更,被安排守夜的佣人们互相抱怨,粗鲁地擦拭他冰冷的躯体,脚边有人急不可耐地为他套上麻布的白色寿衣。又过了半个时辰,所有的工作结束,最后离去的人偷偷将他嘴里的六枚钱币抠出来揣在袖里,才随手将白巾盖在他的脸上。

      四叠大的屋子里漆黑一团,香器里插了几柱未燃的线香,被当作摆设立在床前,与厚重的尘埃挤在一块儿听庭院中乌鸦凄哀的叫声。

       月白生前从未想到死后还能再次体验“醒”的概念。直到被人轻轻摇晃,在厚重被褥里的身体顿时像是被入内雀钻空子似的,从内完全掏空,只剩下表皮薄薄的一层肌理,不同于脑子发热产生的眩晕感,此时的身体果真变得轻飘飘的。

       他下意识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一穿着漆黑小袖的男子跪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这人的帽沿几绺头发悬垂,几乎遮去半张脸,袖子利落地收到腋下,右手稳稳地立起一柄巨大的镰刀,在深夜静泛寒光,然而最令人胆寒的应属他那对妖异的金色虹膜。

       月白连忙爬起身,直往远离这人的地方挪。

       想必不该以“漆黑一片”来形容此刻的环境,在不知何时出现的浅淡月光下,触碰到了鬼魂也无法穿透的实物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连接身体的那双变得极度苍白的手,以及堂皇出现在视线中的被包裹在厚重的被褥里的肉身。小幅度地环顾熟悉的房间摆设后,月白紧张地比较起交叠在腹部、唯一露出的部分躯干,与他身上的那双毫厘不差。

     “啊……”果真是他的身体。

     “月白,该上路了。”这陌生人的眼神就像是尾随不去的鬼火随他的动作不停地移动,燎得他全身不自在,此刻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恰到好处响起,终于在他这脆弱灵魂丧失行动力时打定主意惊扰这方平静。

       说着,这人轻松地将镰刀握在手中站起身来,刀口朝后下方,高大的身体掩过锋芒。同时,一只手递到他的面前——他的头微微扬起,表情冷淡,难从那双血底金虹中辨别情绪。不过光是看着,就能想象那只伸出的手温度大概跟冬日的池水差不多。

       本就自卑敏感的月白将头埋得更深,脱离肉体后,其人格在魂魄中被完整地保存下来。

       ——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啊。

       月白不自然地伸出手搭了上去,下意识观察对方是否会因自己的迟缓而感到不耐,然而对方在牵上他的时刻就转过身去。月白心中无解,轻飘飘的身体被那股力量拉着走,在离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全身裹白的可悲的自己。

       男子粗鲁地用脚将半开的门彻底滑开。外边应该是满是灰尘的廊间,然而一步踏出,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色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脚下的木头成了一块块阴冷潮湿的青石,整齐地铺陈延伸至远处,幽深昏暗望不到尽头。

       猛地一股寒气从心灵处蹿上,直令他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男子回头,表情疑惑,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松开手,将腰间未出鞘的短刀取下塞进他的怀里。

      “……谢谢。”月白接下突如其来的武器,口齿不甚伶俐地低声道。

       冰冷的金属块分量不轻,在尚能视物的青石路上,他忍不住低头观察上面的花纹,细看之下发现此柄短刃外观与家主常佩在腰间的殿上差十分相像,霎时脑袋里一片钝响,生前不好的回忆全被勾了起来,相较之下这应该能比住所带给他更不好的回忆,以至于长久生活在“地狱”的月白,能对地狱本身感到麻木,却忘不了镇守其中的“怪物”。会这么认为,估计是因为一切都是由这“怪物”引起的果。

       月白能想象他此时情绪表现有多外露,前面黑服男子满脸在乎的神情,急忙说道:“幽冥路漫漫,不过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你。”说罢,便重新自作主张地牵起他的手,坚毅地将他一步一步引至路途最深处。

       月白将短刀紧紧压在胸口上,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却碍着他陌生奇特的身份不敢多言,最后在心底重复发音几遍,小心翼翼地再次回了句“谢谢”。

       周身除去黑暗别无他物,只有两人交错的脚步声互相交谈。不知走了多远,在全身没有疲劳感觉的情形下,月白的脑子渐渐放空,就盯那人马乘袴底下的焰纹,暗自觉得像提了一盏灯笼,无止境流动的时间就仿佛浩大的葬队一样在两边的黑暗里沉默地注视着他。

       又过了许久,月白仍看不到抵达目的地的预兆,心想不会要走上好几年吧?却碍着教养和怯懦的性格不敢多问一句。

       突然那男子回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瞅他一眼,视线在他与年轻面庞毫不相符的白发上停留半刻,轻声问道:“你这一世过得苦吗?”

      月白在脑海里快速组织语言:“谢大人关心,公家地位崇高,我自小没被缺衣短食……应该说还行。“       

       男子“唔”了一声,面容冷峻,本也不是健谈的样子。

    “我是冥府的鬼使,名叫黑羽。”他顿了顿,“在过大约半天就能到火照之路,之后你需要渡船横过一条河,河的那头会有一老妪为你脱衣,断今世善恶……再往前行,饮下孟婆汤,忘却今生所有,进入下一个轮回。“

       月白握着鬼使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黑羽猜想他心里紧张,连忙接着道:“你放心,你今生苦难多,虽没什么大福业,但来世一定不会再过得这么痛苦。“

     “之后不再由您引我了吗?“

        ——要一个人走吗?

       鬼使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月白。

     “不、不是的,我会为你引路,直到亲眼看你转生。”

       月白舒了口气,冥府数里黄泉路上的孤独感在此处安然放下。觉得此刻再说不加修饰的感恩之词未免太惹人厌烦,所以转变为轻轻“嗯”的一声。他虽对鬼使的身份没有清晰的认识,不过生前听过有关可怕的幽冥故事,其祟物也与这个体贴的男子联系不到一起。

       那么鬼使所说的全无意义的话在心细敏感的月白看来就变成另一种意思,于是他暗自揣度,在以打破沉默为目的的前提下斟字酌句地与黑羽聊起了天。

       先前不离有关阴间的情况,于是在漫漫长途中,鬼使将冥府趣事转述给他打发时间,比如孟婆口味偏重,时常往汤里撒一大把盐,差点没把亡灵喝吐,直到后面才改善许多;再有判官不能视物,阎摩未出声走近时,他的脸却能微微泛红……故而身处令人茫然无措的黄泉路,除去最初的仓皇,月白现下前所未有的轻松。

     “世上的亡灵都是由您引路吗?”

       黑羽嘴里却快速地答道:“是的。”背脊挺得笔直,跟他小时候撒谎的反应如出一辙。月白没在意。

     “我有一个哥哥,大约在八年前因故身亡,不知大人可见过他?”总是不假思索回复他的鬼使这时却不说话了,月白担心怕是举止太过轻佻,不够尊重人,也连忙闭紧了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走在前面的人捏了捏他的手心,说道:“我见过,刚想起来,他一直在跟我说很想弟弟,要我把他放回去。还、还说他弟弟是个哭包。”

      “他现在过得好吗?”

       黑羽歪头,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出声,答道:“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他在世时我还太小,对他的样貌都没什么印象,不过苦难中他时时照顾我……现在想来,在那些情况下他明明连自己都无法顾全,”月白叹道,“不知今后能否再见到他……”

      “一定能的。”鬼使冒出的在常人看来的毫无根据之言,也因他的身份变得十足可信。

       月白笑道:“承大人吉言。下一次我若能保护他就好了。” 

       断断续续地聊了大半路,直让月白感到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谈吐得要比生前十几载加起来还多,忖度着是因为稳稳地走在前方的这位表情冷漠、身份非比寻常的男子,其行为和话语说不出的亲切体贴。

       死亡的到来该说是期待已久的结局之一,更别说路上还有时时为他着想的黑羽。生而为人没有体会过的尊重和欢乐,鬼使都用自己的拙舌充充实实塞给了自己。

       ——令亡灵感到满足,不知是否是鬼使大人的差事之一?

       因无劳累,他们一刻不停地在青石路上行走,鬼使的木屐富有规律地作响,“哒哒”地直扣灵魂深处,除去挥之不去的奇妙感,阴间给人的印象也没想象中那么森然恐怖。时而单调的景色令月白头晕眼花,他用心感受紧贴足袋下光滑而富有纹路的青石,或是从头到脚的巡视过鬼使,看他挺拔的身姿不急不缓地动作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快到火照之路了,那边有大片大片开着的曼珠沙华,场面极美,不过可能会被花香耽搁一时半刻,前生记忆会如梦一般快速席卷过脑海,你安心承受,即使周遭没有危险,我也会在身边护着你。“

       月白连声应下,视线更无法从此人身上移开。

       随着黑羽话语的结束,道路两旁的漆黑中有什么东西正逐渐显现,他左右看着骤然出现的黄色土地从浓稠的黑色中破开,向四周延伸开去,青石铺就的路已经看到了尽头。远方的天空呈黄色,间或几缕橙带穿行其中,在正对着自己的远处,一两点猩红遥遥伫立,随着前行的脚步,缠绕在眼前的浓雾逐渐消散,那片火红展开,如焰火似的将他包围收拢。

       黑羽将他的手拉紧,给他一息适应变化的时间,再带着他蹈入这由彼岸花构成的火海中。

       这花一支足足到他膝盖,像艳丽的鬼手向内卷曲,花针随风纷纷摇摆,在他路过时毫不客气地招惹他的衣摆。月白谨慎地避开以免踩到花茎,前行的速度因此慢了下来。然而这片浓密的花海也是望不到尽头的,还好有鬼使沉稳地牵着他的手,一路领着他往正确的方向行进。

       花香由淡转浓,艰难前行了大半个时辰,这鬼擎火的味道已经变得无法忽视,不知其中参杂什么,月白的脑袋渐渐昏沉起来。

       黑羽转身看了他一眼,关切地说道:”我们就在这停下吧,等你这阵子缓过去再走。“

       月白无力地点点头,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倒在了鬼使向他敞开的怀抱里。意识朦胧间感觉到黑羽将他身体往上抱了抱,而后被紧紧搂住。

      “弟弟……”

       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刚想翻找被花香搅得一团糟的记忆,得到的是意识被逐渐拖拽往深渊处。他心中赶忙回应“哥哥”,却无法发出明确的声音。

       已经到来世了吗?这么想着,最后一丝弦崩断,鬼使拥抱的触感逐渐变得不真切,最后消失。

       梦中的景致大多模糊不清,每一个场景却都能完整地勾起月白的情绪,悲伤无法控制地像海浪一样扫过脑海深处,不停前进后退,在短暂地停缓后更加高涨的海潮袭来。胸口真实地反应着痛苦,自有记忆以来的悲惨遭遇在抛弃尘世后也如此无情地清晰明了。月白大张着口急促喘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短刀,却仍无法摆脱强行到来的悲伤感情。

       终于有个温暖的怀抱将他保护起来,那个熟悉地声音仍在轻轻叫唤着他:“弟弟,弟弟……”

       月白的意识不怎么清楚,直到几滴滚烫的液体自脖子除重重砸下,顺着纤细的线条没入衣领,明明脑子里一片混沌,心脏却揪疼得无法呼吸,在刹那间重新堕入更深的地狱。

       在冥府的时间总是过得出奇的缓慢,毫不吝啬地花去大把时间去重复亡灵在世的生活,其意义在月白看来只能达到令人痛苦这一结果。

       等到他恢复力气重新睁开眼,已经不知过了何时。上方的天空被深蓝覆盖,寻不到出处的月辉将周身妖艳的花朵镀上一层圣洁的光华。

       脑子里最后一抹昏沉离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惬意地枕在鬼使的胸口上,顿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急忙起身朝后移开一步的距离,面对着黑羽羞怯地低下了头。

       “谢鬼使。”

       “不必客气。”沉默了好一会儿,黑羽发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只知陷入梦境的时候特别不好过,可是现在不论怎么努力去回想,都记不起半刻。”

       “嗯。”

       月白注视着对方那双在浅淡的光辉下愈加耀眼的金瞳,发自内心地说道:“我若是能在活着的时候遇见鬼使大人就好了。”

       “……”

       “我一生憾事数不胜数,不过以那时候的处境本也不该奢求太多。在我死后睁开眼,隔着白色的面巾就能清晰地看见你的面容时,总觉得心里除了紧张,还被什么不知怎么言喻的情绪填满。“

       月白坐直了身体,方才的轻松荡然无存,内心被巨大的期望搅得整个人不明身在何何处,笔直的脊梁顶端,那颗头颅恨不得埋近土里,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喜爱的东西本与寻常男子不同,因为这是从意识到这个事实其就受过不少侮辱。鬼使大人的关怀令我甚为感激……区区一亡灵,在大人面前说这话实在是太不该了,然而想着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失去……

       “不、不……现在最怕失去的应当是黑羽你……往日将内心所想深埋于腹中的时光已经随我停止呼吸而告终,我此刻作为卑微的灵魂,在临近转世之时,不知若对你说'我喜欢你',是不是不太和规矩……“

       最遗憾的莫过于月白在阴间只是不值一提的过客,随即一想,能在最后片刻光阴与倾慕之人浅显交谈过,即使不知他真实面目,即使为自己展现一切令人难以忘怀的情感只是不得不完成的工作,对于一生苦楚的月白也是十分令人温暖的体验。

       若是大奸大恶之人还能在此地受刑个数十载,而月白不论哪一世估计只与引路的黑羽有短暂的缘分,就算下一世成了奸佞小人也保不准还能记得他。

      “……我非常喜欢黑羽。”月白快速地抬头瞄了一眼,在怯懦的目光之下,鬼使大人盘坐的身体明显僵直,那双琥珀眼睛正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

       他赶忙重新埋下头,只想顺心意将所感所想尽数吐出,也不管会背上什么大逆不道、有悖伦常之类的罪名。

      “不论鬼使对我的关怀出自什么,我知这不是我胡言的道理……或许是刚刚走马灯般的过往迷了心窍,我总觉得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再不抓紧机会就要失去什么……“

       月白定了定心神,继续道:“想来鬼使不论在哪一间,地位都比我等小民要高出许多,与我这般鄙猥的人也是沾不上边的……不敢求鬼使与我坦诚相交,若是可以,我、我来伺候你一次……“月白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个字已经完全不见声了。

       身旁的彼岸花放佛能感知亡灵想法,令人不安地左右摇摆着。

       若他此时抬起头,会看见什么画面?黑羽是否会化出狰狞的面孔来吓唬他?抑或是早就生气地消失不见了?不论是哪一种,都是能令月白遭受巨大痛苦的存在,然而他早已作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去面对总是畏缩的自己。

       即使这将是难以挽回的蠢事。

       视线带着期冀和害怕慢慢往上飘忽——所见的,是在黑夜中呈现深灰色的泥土,被压坏的几朵花看不出原样,细长的花瓣如他杂乱的心一般卷曲着,在他俩的踩踏下纷乱散作一地。直到见露出一角的熟悉的木屐,以及袴上褶皱和火红色的纹路时,月白才彻底放心下来。

       他暗自强打精神,阻碍脚步的想法被刻意拂过,深吸一口气,带着坚定不移的目光猛地看向黑羽,紧盯那双此时紧抿着的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打颤,放佛在冰天与火地的夹缝中煎熬。

       令他意外的是黑羽的眼睛不停避开他的视线,如同方才不顾一切敞开心扉的月白那样表现得浑身不自在。

      “……黑羽?”

       月白拼命安抚自己,在鬼使看似发呆之际轻缓地朝前爬去,直到彼此都能感受对方的冰凉的体温。

       或许此时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的举止,在黑羽眼里只是百年来一尘不变的地府的突如其来的笑料。

       将指尖颤抖着抬起,仿佛触碰泡影般的贴在对方光滑的皮肤上时,月白如此想道。

      “……大人不拒绝吗?”

       与其名字相称的白发下,那张脸上的淡定已尽数剥落。放佛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将最爱的物品抱在怀里,那双隐隐透出光彩的漂亮眼睛里出现了不可忽视的忧虑和畏怯。

      “你的哥哥从小就非常喜欢你……”黑羽突然冒出句意义不明的话,“现在也很喜欢。”

       月白还没从自我催眠中醒来,短短几句话如细沙从耳洞处倾倒进,塞成一团将咽喉堵得喘息不能。

       在一个亡灵身上发生呼吸不畅这事简直太奇怪了。

       直到黑羽将他搂在怀里,月白都还没理解方才那几句话的意思,不知怎么地,最开始主动的一方已经无法动弹,或许冲动的脑袋还无法推测事件的可能性,对黑羽积极的回应可谓始料不及。

       身上白色的小袖被鬼使扒开,曲线优美的脖颈向上拱起,凑近黑羽轻柔落下的吻,苍白的胸膛暴露在无言的月色下,身下又什么东西硌着背部,那股麻痒直透过胸膛抵达心房里。

       月白的手紧紧压着鬼使的背脊,努力地将胸口抬起贴上他黑色的衣物,一刻也不想分开,生怕现下的场景只是身旁的不知底细的红花为嘲笑他而开的一个玩笑。

       那双手拂过他腰间,月白敏感地全身颤抖,不知怎么的,这陌生的触感使他有一瞬间渴望时间静止,估计心灵的满足感太过强烈,以致于再也无法鼓足勇气从最高的台阶走下。

       交吻在两人热烈的喘息中渐入昏沉,恍若枕在飘摇的小舟上。鬼使脱去衣服,健美紧实的肌肉在一片小巧的彼岸花中中凸显出来,随后朝下伏去,与月白紧密地贴在一起,那股激烈的情绪浮出体表,将月白的脸烫得微微发红。

       刚才故作镇定的面具被撕开,深藏在底下的只是一个连目光交汇都再也无法做到的可悲亡灵。

       身体交叠。

       在欢愉的泥沼中快速沉沦。

       月白只记得自己一刻不停地叫喊着对方的名字,脸颊与他的黑发摩挲,大睁的眼睛正望向周围艳丽却尽显悲伤的红花,看着它们光秃秃的茎干,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今后若是后悔,杀了我也好吧……”

        “你说什么?”月白还未反应过来。

       黑羽用脑袋用力蹭了蹭对方的脖子,哑声说道:“没什么。”

       月白对此事没什么经验可言,仅仅靠跟随鬼使的动作尝试配合他,忍不住放声叫喊,欢愉的泪水顺着眼角渗入土地,瘦弱的身体不住地挣扎。那哭腔中不知掺杂了什么令人发狂的药物,鬼使大人将头埋在他颈间不停粗喘。

       无主放纵的力量将世间所能想象的事物皆撇开,只剩红海中沉浮的两人。

       ……

       若是按照人间来看,此时应该是半夜,估计跟昨日初遇鬼使的时段重叠。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永远呆在冥府吗?”

       直至精疲力尽,月白躺在黑羽的怀里天真地发问。

       轻抚他背部的手突然顿了下,然后听见耳边的鬼使回道:“没有。”

       “那、我能在此地和你待上多久?”

       月白被紧紧抱住。

      “火照之路的太阳升起来吧。”

      “我不能和你一样在地府当差吗?”

       黑羽放开月白,坐正起来,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能呆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

        ”我……“

      “而、而且,你还有哥哥,你不是还想见他吗?”他语气猛然严厉起来。

        ”睡觉吧。“鬼使重新将他搂在怀里倒了下去,不容分说地命令他闭上眼睛。

       月白心下好笑,暗道自己就像个不知餍足的家伙,拿得出手的能力微乎其微,却总是因为美好的事物刚冒出一点头就渴望两全其美。然而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能与哥哥相见又能与喜爱的人在一起。

       他脑子里千回百转,不自觉地揪紧了鬼使的衣襟,整个人往他怀里使劲缩。生前的痛苦消散,留下一堆变得不知何处安放的无聊记忆,同时还带来许多完全是自找的新烦恼。

       他佯装闭眼,对鬼魂是否能睡觉的怀疑已经在刚才这丛鬼擎火带给他痛苦的滋味后破裂了,却也因为刚才的事而不敢在放松精神,就大睁着眼睛观察鬼使身前的饰物。

       “快些睡,这次不会做噩梦了。”

       “……唔,”月白用头蹭了蹭他胸口,“你如此了解我,倒让我怀疑鬼使是否会读心了。”

       黑羽干笑两声。

       他再次被搂紧,黑羽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仿若全身被罩在无懈可击的保护壳中。

       如仪式般的睡眠在二次到来时,就像他说的,恐怖罪恶的部分已被全部摘取,只剩下全然的安乐和自在,心中所念在梦中变得加倍美好,令堕落者不想从中脱离。

       醒来时,天边早已完成由黯淡到明亮的转换,被填满昨天所目睹的橙黄色。红花的颜色更加妖艳,每一朵上方放佛都漂浮着实体化的鬼气。

       他站起来,弓着身将衣上的泥土拍净,脑子里回荡着昨日羞耻的话语,每一个字组成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句子在脑袋里变得更加清晰。他背部朝着鬼使,脸跟周围的植物一样烧得通红。

       就算等到衣裳已经到了焕然一新的程度,月白仍紧张得不敢直面那张脸,想是昨夜天光不明,才敢肆无忌惮地拼命汲取那点养分去灌溉心底堪堪冒头的欲念。

       猛然,自己的手被另一个冰冷的温度包裹住。

       ——冬日的池水下一定藏着燃烧的炭火。

       月白的脸红得更彻底了。

       “走吧。”短短一句话将他表面维持的镇定击溃。想必能回应的只是结结巴巴的几个单字,故月白思考后决定保持沉默,身侧握着那柄短刃,跟随鬼使继续上路。

       两人都埋着头走在及膝处的飘摇的“火”中,相见恨晚般的交谈到今日彼此的面容清晰暴露在光明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月白沉寂的心脏在逐渐腐朽的过程中再次跳动起来,新奇愉快的感觉将他飘摇不定的灵魂重新塞满,在转生尚未到来时获得新生。

      “马上就到三途河了,家人有为你准备渡河的钱币吗?”

       月白到处摸了摸,就连现在这副打扮也是死后才换上的,那么死后的钱币估计也能随着他贴身携带。可是不论怎么翻,他身上的东西除了寿衣和黑羽交给他的短刀外别无他物。

      “好像没有。”

       月白抬头回应,鬼使的表情已可怕的速度阴沉下来,被握在这人手中的指头骤然捏紧。他不安地问道:“若是没有钱会怎么样?”

       黑羽深吸一口气:“没什么。”

       汩汩的水声近在耳边,那边的天色像只被乌云夺取了太阳,黑漆漆的一片。月白已经对地府多变的景象看淡,惊奇片刻后也就不再发表见解。不久,那条横亘在前方的宽大河流已经能窥见一角——黑色的流水,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天光昏暗所致。河边泊着一艘小船,上面立着位头戴斗笠的人,即使走近也无法辨清此人面目。

       黑羽从怀里数出几枚钱币放到他的手里。然后现行一步踏上船体,附在船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人如石像般立在远处,没有动作。之后,黑羽才回过身来伸出手,如那个时候意识肉体衰败的情景一样,体贴地将他稳稳带入船上。

       船夫一动不动地立在远处。

       “去把钱给他。”

       月白慌忙点头,上前几步,将经由鬼使气息的铜钱放在船夫摊开的手中。

       随后,长到不可思议的木浆在岸边用力一抵,船体在潺湲的水面上极速移动,向着彼岸未知的景物划去。

       此时他才发现,水体的黑色并不是由其他外界事物的影响而产生的错觉,好像真有什么实实在在东西令难以握住的水流变成粘稠难看样子。

       “别看,”黑羽将他凑上前的身体掰正,“目视前方就好。”

       然而前方全被浓雾遮掩。

       或许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月白心说。也不采纳他的建议,反而将视线在黑羽脸上停放下来。其结果是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再次变得通红。

       不打算外露的情绪也在强烈的爱慕之下毫不保留地暴露出来,鬼使表情落寞地勾起嘴角,与他䟗足并肩地对视着。突然小船猛烈摇晃了一下,还好黑羽及时将他搂住蹲下。

       “到川流中央了,水底都是些因没钱支付船费被那人打下去的水鬼。大多全集中在此处。怨念长期积累,总是妄想拉无辜者下去作伴。”

       说罢,月白不免望了眼看不清面容的船夫,不自觉往黑羽身边靠了靠。

       “他长什么样?”月白斜觑这人,凑到鬼使耳边低语。

       “三途船夫的面貌因人而异,长着亡灵在世时最思念的人的样子。”

       “我能否去看?”

       黑羽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口张开大半天总是没吐出一句话。最后还是泄了气般,叹气道:“……别让他注意就行。”

       月白笑了笑:“我也就这么说说,此时我最不想浪费在你身边的时间去做无关紧要的事,反正我生前最想念的人,除了八年前五衰的哥哥还能有谁?毫无悬念的事,不去看了。”话音刚落,月白发现鬼使松了一口气。

       行驶过湍急的河流中央,水面恢复平缓,此时,前方浓雾散开,宏伟的建筑物逐渐成形,好比一个巨大的怪物伫立在岸边。

       “那是冥界官厅,阎摩与判官办事的场所,一般只有极恶的人才会被引到里面断生前罪,我们只要去岸边夺衣婆那里过过场,之后跨过官厅的第一道门槛,去喝孟婆汤就好。”

       月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摇头苦笑起来。

       “我竟十分希望成为川流中的怨灵,不知道以后你引人渡河的时候,是否能注意到我……啊!”

       他的头被鬼使狠狠地拍了一下。

       月白不知所措地捂着脑袋仰头看他,就见黑羽面目狰狞,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恨不得把他提起来揍一顿。

       “你要再开这种玩笑我就不领你了!”鬼使大人第一次恶狠狠地发言。

       月白心急地拉起他的手,被他挣开了两次才重新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你别生气。”

       鬼使冷哼一声,不说话。

       “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了!”冥界的路程已经能看到尽头,与鬼使交谈的机会确实已临近结局。

       黑羽的手别扭地摸上他的脑袋,轻声问道:“我不该冲动,知你是开玩笑还反应如此剧烈。打疼了吗?”

       月白摇摇头。

       “听话,下一世我还引你,你今后的每一次转生都由我引路。”

       “你记得我,但我饮下孟婆汤之后按理不会再记得你……”月白的眼睛红了,连忙低下头,感觉许久不见的温热液体在眼眶中打转。

       冥府官厅近在咫尺,房梁屋顶却远在天边。建筑物高得不可思议,站在岸边这么远的距离都难以望到朝天的一角,光是其雄伟壮阔就令人油然而生敬畏感,更别说砖瓦繁杂的堆砌和粗略捕捉到的精细花纹。地府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光是想到这层不知如何辩驳却明显夸大的褒奖,他就忍不住主动将自己贬得微不足道。

       月白从船上下来后,来来回回打量好一会儿,才被黑羽的呼唤叫醒魂来。他的手指向一旁:“我们先到远处那棵树下去。看见老婆婆之后就先把衣服脱了,她动作粗鲁,我可不愿意让你吃一点苦头。”

       前行几步,月白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充斥在眼前的仍旧是黑压压的河水,与沉闷的天空出自同一手笔。船夫和船渺小得如一粒沙,在无风的周遭环境下不明意义地放置在远处。

       猛然,他抬起了头,船夫的斗笠被一只白皙的手取下,另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大半都淹没在水里的船桨。

       虽然只有片刻时间,月白还是捕捉到了那张脸的样子。

       ——黑羽的脸。

       斗笠重新罩上,留下了尚裸露在外的半张脸。那船夫木然地勾起嘴角,找他挥了挥手,转身驶向河里的鬼丛。

       月白全身僵硬,真切地感觉幽冥压迫的气息全在他周身萦绕,在体贴鬼使的保护之下第一次有过这么惧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感受。

       “黑羽……”

       鬼使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上一世是什么样子?”

       对方不自然地转过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我记不太清了。”

       月白追随他的眼睛:“这么说,我下一次来鬼界,你依旧会忘了我吧?”

       “怎么会!”鬼使急忙大叫,随后一副说错话的样子,懊恼地低下头,“我不会忘记你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忘记。”

       他心下思索,虽然对别人态度极为敏感,但对自己的情绪却很难适当地隐藏起来。故当鬼使一副不放心地样子看着他时,害怕被窥探心思的月白急忙说道:“前方树下就是夺衣婆了吧?我先脱衣服。”

       说罢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解开身上唯一一件衣裳,无血色的雪白肌肤亲密地舔舐上散不开的雾气,全身上下只剩裈和足袋。月白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视线,戳了戳他的手臂,完全忘记昨日花丛的放纵,羞怯地让他目视前方。

       鬼使脱下木屐,将镰刀放在一旁,蹲下身来将他的脚拿起来套了进去,月白踉跄一下,搂住他的脖子保持平衡。

       “这一段路石沙尖利,对亡魂的作用更明显,你先穿上,我没感觉的。”

       月白用手捂着身体,数次通红的脸让人十分不放心。他不好意思地四处打量,再发现只有他一个初生的亡灵时才放下心来,挺直腰杆跟在鬼使身后,继续往前行。

       接下来的动作简单轻松很多。月白将衣服主动递给一位面容慈祥的、正在吞云吐雾的老太婆,她随手取过往一甩,原来她身后还坐着一老翁。他轻轻将衣服往头顶那根纤细得一掰就断的枝丫上一撘,树枝纹丝不动。

       想来这么轻的衣物本来也无法将它压垮吧?

       黑羽在他耳边说道:“此树能断善恶,若是恶人,不论他的衣服有多轻,树枝都会被压垮。”

       夺衣婆将衣物取下来交还给他,摆摆手让他们通过。

       “罪孽深重啊。”

       月白依稀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经过大树时响起,那声音就像是突然出现在脑袋深处一样,令人难以判断声源出自哪儿。

       他急忙侧头看去,那两位老人已不见鬼影。

       霎时,有什么东西将混乱的细节重新串联起来。想来并不是那句没来由的话其中所含的意义起的作用,而是那声音强行将内心深处埋藏的,还未被发现的那可能性强行挖掘出来,毫不遮掩地献到他的眼前。

       月白系好衣服,视线紧紧地跟随着鬼使,脚下那对木屐“哒哒”作响,用鬼使惯用的足速发出有规律的清脆声音。

       鬼门近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跨过及膝的门槛,在黑羽的拉扯下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近处,一个小女孩坐在奇形怪状的碗形物体上,青花大碗长了两双手臂和一对脚,黑乎乎的,像是腐烂的尸体身上的部件。月白余光瞥间这些手脚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东抠西摸,随即他深感厌恶地转过头去。

       那小女孩穿着厚重的衣服,怀里抱着像是三弦一类的乐器,在他们走近时,弦音响起,小女孩“咯咯”直笑。

       “贵客光临。”真是莫名其妙的话。月白心说。

       随后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黑羽,连忙被吓住一样,尴尬地停住笑声,正经地道:“我名孟婆,在此为劝清算孽账的亡灵饮下迷魂汤,忘却今生所有,安心前往来世承受未了的因果。”

       说罢,孟婆放下弦器,从一旁拿起空碗,俯身从座下的大怪物中舀出一满碗,然后睁着圆圆的大眼,双手拿稳倾身递到他的面前。

       “请饮下。”

       黄色的汤水平淡无奇,却发出令人生厌的香味。

       月白定在原地,手迟迟不举前。他悄悄瞄了眼旁边的鬼使,见他头撇向一边,悲哀的神情从可视的半张脸泄露出来。

       “我不喝,我还有罪帐尚未算清,请您让我身旁这位鬼使大人为我引见判官,或是可惩处我的大人们吧。”

       黑羽猛地扭过头来,一把扯过他的肩膀大声吼道:“你胡说什么?”

       月白心虚地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了声“对不起”,随后抬起头来,坚定地承受鬼使几近喷火的愤怒眼神,感觉轻飘飘的灵魂都快被他剜成碎片。

       他大胆回道:“不知兄弟相奸可算重罪?”

       黑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放开他的肩膀,直往后退了几步,随后靠着墙无力地滑了下去。

       ……

       官厅内部,空荡荡的房屋被一根根粗重的红柱不知吝啬地撑起,行走其间,安插其中的鬼差面目清冷,总觉得每个人都是同一副面孔。身前引路的两个鬼差走在前方,目不斜视地带路。而他与鬼使并肩,每当他往旁边一靠近,这人就主动远离,始终让他碰不了身。

       月白伸出手,想如方才那样与他交握,没想到刚一触上他的皮肤就被狠狠甩开。

       手上那处的痛觉遍布身体,直达全身脏腑。

       “哥哥……”他的脚上仍踩着黑羽的木屐,顺畅平坦的路途中却主动慢了几步,与前方的鬼使错开,一个人走在后面,憋不住的泪水纷纷砸下。

       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鬼差停下脚步。

       “是何闹剧?”前方有清亮的男声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

       月白抬眼,看见帘幕之下立着一位手持巨大彤管的男子,他的眼睛被白布遮住,身上穿着淡紫色的衣服。

       ——这就是判官了吧?那么……

       月白眼睛移上,透过厚重的帷幕看见肥大的影子。

       ——身后的,应该就是阎摩。

       “愚弟欠缺教养,说了一堆胡话,请大人不要怪罪他……至于……火照之路我犯下罪孽,引诱他行苟且之事,所有的罪由我一人全担。”斜方的黑羽躬下身,冷静地吐字。

       “这事事出两人,既然衣领树并无裁判他有罪,有何需要承担的?”

       月白上前一步越过黑羽,竭力忽视他的存在,乞求道:“大人,在下请求能在地府谋得一职,即使那棵树没想裁决我的罪过,我也心头难安。恳请大人同意我与哥哥一同在此地赎罪。”

       黑羽全然不顾身前的大人物,在他旁边狠狠叫骂。

       月白提高音量:“家兄既然能在鬼府当差,那我同样也能胜任。愿大人能给我一次机会。”说罢,学着方才鬼使的样子深深弯下腰。

       “也不是不可以。”陌生的女音插了进来,将殿内的喧嚷一并压了下去,“只是做鬼使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忘却之前的所有记忆,你哥哥体质特殊,鄙府的汤汤水水对他都不管用,而你就不一定了,难保还能不能记得他。若成鬼使,在人间尚能照常运转之时,你要将每一刻光阴都奉献于幽冥之地,黑羽为你长久规划的好来生就再也遇不到了。”

       帘幕无风自动,往两旁揭开,一名美艳的女子枕在一大团云朵之上,目光清冷,语气威严。

        “在短短途中做下的决定看来总是经不起时光磨炼和敲打,然而心中执念也只有我一人知道,就当我月白不知好歹,硬要辜负亲人好意,那我就与他一同遭罪,还了他的恩情。”

       “你怎么这么笨呢!我在冥府不分昼夜奔波八年,可不是让你也来此地受苦的!”现任鬼使在一旁吼道。月白毫不怀疑若没那两位鬼差拼命拉着,自己可能会被他摁在地上受几顿拳脚之灾。

       “你今日做的决定可能会带来更大的苦难,若为一时的团聚而忽视未考虑周到的部分,对你们两人都不好,我也再未有闲心为你们的家事裁定对错。”

       “谢阎摩大人提醒,我将哥哥强行拉入不可预知的前景,为满足私欲不顾他的想法,若他今后若为我犯下了什么错,就请全怪在我的身上吧。我意已决,请大人准许吧!”月白回望他一眼,“也希望他能明白。”

       上方的女子神情慵懒,眯起眼睛,纤细的手臂在前方虚虚一划,一只碗凭空出现,而后阎摩甩袖一挥,这碗迅速飞到他的跟前。

       “也请阎摩赐我一碗吧,我不愿意看弟弟在冥府长久出现在我跟前……”黑羽被两位鬼差拽着前进不能,双膝砸在地面上,痛苦地低下了头。

       “你知这些汤水对你没用。”判官道。

        月白注视他低下的头颅,拿过浮在空中的碗,快速望了眼里面浓稠的红汁,对黑羽说道:“黑羽,你再抬头看我一眼,若是我记不得你了,你也千万别抛弃我。”

       对方埋头,不做回应,像是已经失去感知外界的能力,变成一具软塌的行尸。

       他忍住眼泪,仰头将碗里的东西灌进口里。

       ……

       当月白再次睁开眼时——虽然不知道为何会用“再”字——他已记不得前尘往事,可是内心知道自己必定是忘记了什么。第一眼所见的就是空旷到不可思议的昏暗大殿,以及周围装扮奇怪的面目阴森的人。

       后方有哭声传来。

       他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就见一身着黑色小袖的男子跪俯在地痛哭流涕,声音悲怆直冲进他晕乎乎的脑子里,他乌帽边的黑发几乎遮去半张脸,一把巨大的黑色镰刀躺在身旁,黯淡无光,刀刃看起来很锋利,却一点也不令人害怕。

       月白意识到自己手中正握着什么,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把花纹繁复的未出鞘的短刀,上面有一层黑色的气息覆盖,令人感觉十分温暖。

       “……这里是哪?”

       “此地是冥府官厅,你已按决定饮下忘尘,今后就以‘鬼使’的身份在此常驻,就让你面前这位鬼使为你接引吧。”月白回头,刚好看见一位手拿彤管的男子化成一缕烟消散而去。

       他转回去,俯视着跪地痛苦的男子,轻声问道:“请问,你是谁?”

       半天等不到这人回应,月白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在那停不下的哭声中触碰了一下这人的肩膀,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扑在地上,意外地恍眼看到对奇异的金瞳。反应过来时,这人已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痛苦的呜咽近在耳旁,震得他全身莫名颤抖。

       “哭包。”月白下意识说道。

       ——为何会冒出如此失礼的言辞?

       那痛苦的感觉好像顺着他们紧贴的胸膛切实传达到了他的心里,月白慌乱地推开他的身子,莫名感觉自己的眼泪也要流下来了。

       ——究竟为什么想哭?

       月白禁锢在他的怀里,恍惚地思考这其中的原因。

       随后,心莫名地快速地震颤一下,他急忙反搂住这黑服男子,在他身侧顺了顺,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哭?”

       这人猛地直起身,双手撑在他的白发边,定定地看着他。眼泪从金色中落下,一颗一颗重重摔在他的脸颊上,热烈的温度与周遭的空气对比强烈。

       他以同样的表情与他对视。之后,那颗头猛然低下。月白还未反应过来时嘴唇已被用力地咬住。然而是难以推拒的辗转研磨。

       心中奔泻的洪流之中不知裹挟了什么,前尘的记忆被全然封锁,留下的只有习惯性的行为或对某些事物的常规反应。月白知道此刻的痛苦必定有什么原因,或许跟面上这不停哭泣的粗鲁家伙有关。

       ——对这男子好像有什么特定的称呼,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弟弟……弟弟……月白啊……”上方的男子吃力地叫出声。

       眼泪在弹指间浸湿脸庞,月白的身体被苦痛凶狠地揪住。那不知名的洪流从眼眶中冒了出来,彻底决堤。透过水雾看向对方的脸庞,月白不安地扭动起来,身心的痛苦怎么也无法消除,像是要把血液都从眼睛处流尽才能停止似的。

       “我会让你想起来的,”男子搂住他的脖子,手掌压在他的头顶,再次肯定地说道,“月白,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这话语奇妙地令人心安。

       月白点点头,微微笑了起来,在脑子组织大半天的语言,仍是不知怎么回应才好,最后口齿不甚伶俐地回道:“谢谢。”

       一切仿佛回到逝世后的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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